流浪兒的夢 〔日本〕坪田讓治
我做了夢。夢見在家裏和爸爸媽媽一塊兒吃飯。弟弟妹妹也在。白米飯盛進碗裏,熱氣騰騰的,連湯汁也冒著熱氣。湯汁內有弟弟愛吃的青菜,所以弟弟還沒有向爸爸說聲“受用了”,就伸進筷子在裏面攪動起來,高興地說:
“嗨,青菜呀。”
這時候,爸爸穿著西服走出來,大家坐在飯桌四周。我說:
“受用了。”
大家也這樣說。
菜,除了湯汁以外,還有鰮魚幹。烤鰮魚的味道真好。我最喜歡吃鰮魚,所以一條接著一條地大吃起來。每吃一條,弟弟就“一條——兩條——三條”的給我數著。我討厭人家替我數,就說:
“喂,別數行不行?媽媽,別讓他數啦!”
“可是,哥哥都吃了四條啦!”弟弟說。
忽然從門口那邊傳來汽車“嘟嘟”的聲音。
“行啦,汽車來啦。快點吃吧。”
被媽媽催促著,我馬上吃完飯,把書包背到背上。
“中午給你們烤麵包呢,早點回來啊。”
弟弟也急忙把書包背到背上。於是跟著爸爸走出大門。兩人競賽似地跑向汽車。
汽車象平日一樣閃閃發光。司機三田君把車門打開等著。我趕緊跳進去坐在窗邊。由於坐得太猛,被“蹦”地彈了起來。弟弟也學我的樣兒,“蹦蹦”地彈上好幾回。爸爸一來,汽車就“嗖——”地開動了。出了街口,照例來到橋那兒,汽車停住,我走了出來,正在等弟弟下車,忽的啪嗒一聲,車門關了,汽車一溜煙地開走了。
“啊呀!”
我吃驚極了。稍微站了一會兒,忽然想到:
“對啦,我是流浪兒呀。所以,爸爸和弟弟才把我給扔下啦。”
我想追汽車。可是連汽車的蹤影都已經看不見了。我慌慌張張地往家那面跑。半路上,大街小巷的人家,是有呢,還是沒有?都記不清了。總之,我拚命往家那面跑。但,卻沒有我的家。只有被戰火燒毀的地方,長著草,亂莽莽地。
什麼時候變成這樣子了呢,我奇怪得很。雖然那樣,我還是喊了一聲:
“媽媽!”
由於那聲音,我醒來了。睜開眼睛,我還是感到奇怪,想回家去看看。而我果真是個流浪兒嗎?想來想去,總是朦朦朧朧的。
我做了夢,什麼樣的夢,已記不清啦。總之,似乎是灣口一帶的地方。也許是海灣,也許是湖灣,灣裏沒有起伏的波浪。對面有不少山。山頂積著白皚皚的雪。
在一棵柳樹的下面,遠
“噢!動啦。遠山君,魚在咬鉤哪!”
但遠山君不回答我,只“嗖”地舉起魚竿。活蹦亂跳的鮠魚被釣上來了。
“呵,多大呀!鮠魚!鮠魚!遠山君,我給你解下來。”
我那麼一說,遠山君就看著我,做出奇怪的臉色。
“遠山君怎麼啦?”
因為是最相好的遠山君,我才這樣地問他。可是,遠山君仍然不回答,放下魚竿,把那條鮠魚放在草地上。我走到旁邊,一邊望一邊說:
“好大的鮠魚呀,不壞呢。”
可是遠山君依舊什麼話也沒說,我覺得很奇怪。雖然如此,我還是坐在那兒,看遠山君釣魚。遠山君迅速地把蚯蚓掛在魚鉤上,馬上把釣魚的線扔到水裏。不大工夫,漂兒動了,這回我不再作聲了。於是,遠山君又釣起一條大鮠魚,把它解下魚鉤。解完了,也不看我一眼,就自言自語似地說:
“你,是個流浪兒吧?”
“咦!”我吃驚了。立刻說:
“對啦,是流浪兒。”
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,但馬上就對遠山君生氣了,向遠山君說:
“是流浪兒,又怎樣?”
可是遠山君已經不再說什麼,也不回答,立刻掛上蚯蚓,又把線扔到水裏。我仍然盯著魚漂兒,看儘管看,心裏卻感到一點兒也沒有26
意思,總覺得要掉眼淚;另一方面,又想朝遠
“我是流浪兒,又怎樣?”
說著,我傷心地哭了。
就在這個時候我睡醒了。睜開眼睛時,還不知道是睡在什麼地方。稍呆一會兒,才知道還是睡在河岸柳樹下邊的草中。新月在柳枝的葉上閃耀著。我起身走到沒有水的河灘,在那兒拾起一塊石子,扔向遠處發光的水中。水波蕩開,閃閃發亮。於是我大聲地喊了一聲:“混蛋!”
這也是我的夢。很好的夢哩。
我在學校教室裏,和遠山君並排。
這堂是算術。老師出題,最初是加法,數目擺得真多。它們需要在十分鐘以內算完。
老師說:“好,開始。”
我一直做下去。做得很快,而且非常正確。不大工夫,我就做完了。接著舉起手。老師點了一點頭,看著鐘,在紙上寫什麼。大概是寫我作完的時間。我放下手,等待大家作完。大家費的時間都很長。第二名可還是遠山君。岩川君第三。後來,大家陸續地都舉起手來了。
“好啦,十分鐘。”老師說。
然後讓我來回答。問題有二十道。可是我一道也沒答錯,並且,時間只有五分鐘。
“作得很好。”老師誇獎了。我的臉似乎紅起來啦。
27 接著,出乘法題。這也是十分鐘,挺大的數目。我連鉛筆都不使,用心算就給順順當當地作完了。式子下邊只要寫出答數就可以啦。時間還不到五分鐘。
“為什麼會作得這麼好呢?”我奇怪得不得了。
“以後作算術再也不用費勁啦。”
那麼一想,我忍不住高興啦。這時鈴響了,大家走進校園。我也在走著。大家都一下子圍著我,問:“野村君,你怎麼會算得那麼快呀?”
“沒什麼。”我說。在地上,我用小石子把剛才的問題中難作的一個寫出來加以說明。我在當時,頭腦就象透亮一樣,不論什麼都很明白。
“唔唔。”大家佩服極了。
後來大家決定玩擲球遊戲。這方面我也很棒,沒有我接不著的球,同時我扔出的球也沒有擊不中對方的。我能跳
然後,正在玩擲球遊戲的時候,鈴響了。接著,大家象跑一般地進入教室,立刻拿起書包回家。我吃驚了:
“怎麼回事?”
沒有誰回答。大家一個個地回去了。我也拿著書包走出教室,但又是怎麼一回事呢?我不知道該回去的家在哪里。為什麼會把家都忘了呢?想著,我盡力打算想起來,可是總也想不出。怎麼?我著慌了。獨自一人在廊下走過來,又走過去。留神一看,學校靜悄悄地,一個人都沒有。那時,我可真寂寞死了。雖說這是我的夢,但睜開眼睛時,卻感到更加寂寞哩。
我做了夢。把那夢見的事寫下來吧。
那時,我蓋著席子睡在公園櫻樹下的長椅上。樹上,櫻花開得雪白呐。我的心境很好,所以才會做出這樣的夢吧。仿佛收容所的先生們,在櫻花下面放張桌子,坐在椅子上。桌上放著筆記本和鋼筆。我站在桌子前邊,其他朋友們並排坐在附近的長椅上。先生說是要做聯想檢查。先生說:
“聽見我說的話,把你腦中浮出來的事,什麼都可以,馬上說出來。行嗎?要說是山,回答出河也可以。要說出爸爸,也可以回答成好爸爸,或者回答成怕爸爸。明白嗎?”
“是。”
“聽啦:領受。”
“咦?”
“領受東西呀。”
“領受哇?領受東西真太難為情了啊。”
“是嗎。”說著,先生往筆記本裏記上這件事。
“那麼,雪。從天上落下的雪。白色的雪。”
“雪太涼了呀,對啦,我曾經在這個冬天,赤腳在雪中走過哩。那時可涼得受不住,腳可痛啦。”
“嗯,還有,吵架。”
“吵架,吵架太可怕啦。我最討厭吵架哪。”
“好,那麼,被窩。”
“被窩?被窩可暖和呢。我真想在被窩裏睡呀。”
“朋友。”
29 “朋友就是遠山君,好朋友哇。他怎樣了呢?真想見見他啊。大概也跟我一樣是個流浪兒吧。因為遠山君的家也燒掉啦。”
“好啦好啦,那麼,飯。暖熱的飯。”
“飯?可真想吃暖熱的飯哩。媽媽總是先盛飯給我的。”
“好啦好啦。因為媽媽慈愛哪。那麼,書怎樣?”
“書?可真想讀書呢。忘了是哪天,媽媽給我買了本童話書哩。”
“嗯,那麼,癢癢。”
“對,我老是渾身癢癢。蝨子和跳蚤太多啦。從前媽媽常給我洗衣服,所以蝨子跳蚤全沒有。”
“是嗎,是那麼回事吧。那麼白。”
“對啦,媽媽的手可白啦。慈愛的柔軟的手哪。”
“這次是星。天空的星。”
“星星。我一望見星星總會想起媽媽。”
“是嗎,不管說什麼都想起媽媽嗎?”
先生那樣說著,對我的問題提完了。下一個是北山君,他到先生的面前去了。原田君也去了,按著次序大家都去了。我睡在長椅上,恍恍惚惚地聽著。別的事什麼也沒聽見,只聽見好象大家都在媽媽、媽媽地說。“媽媽,媽媽。”我似乎覺得整個晚上聽見這聲音,就象聽見催眠曲一樣,快活地,香甜地睡了。這是花兒紛紛凋落的好夜晚。
“想到媽媽那兒去嗎?”那人說。
“想去。”我答。
“那麼,就帶你去,跟我來。”
我奇怪的不得了。因為媽媽早已在三年前的戰災中死去了。30
“可是,我沒有媽媽呀。”
“有哇。”那人說。
“在哪兒?”
“在群山縣群谷鄉群林村的崖下那兒。”
“呵——”
我尋思著。這倒是從來也沒聽說過的縣。
“這究竟是在哪兒?”我問。
“就在附近。想去就領你去。”那人說。
“真的嗎?真的嗎?”我一連說了好幾遍,但那人說:
“真的呀。真的呀。”
我終於決定跟他去了。
那人走得很快。我覺得不能落後,就喘著氣跑步似地緊跟著走。留神一看,正走在四面八方都是山的地方,四圍是幾百座密密層層的禿山,一棵樹也沒有。
“是呵,這兒就是群山縣哪。”我想。
走了一會兒,這回到了全是山谷的地方。大山的頂上,連接著一塊平地,在那兒,東一塊西一塊的散亂著很多岩石,而且儘是大岩石。它的中間,泥土裂開,四面八方成為谷地,深而大地擴展到下方。
“這就是群穀鄉啦。”那人告訴我。然後又走了一會兒,來到谷中森林茂密的地方。森林上邊飛翔著挺大的鳥兒。
“已經到群林村了吧。”我想。接著,走到那高地邊端來了。那兒是很高的懸崖。懸崖好似被切削了一樣。
懸崖下邊,說不上有幾百米,也是一片茂密的森林。既沒有村莊,也看不出有人居住的樣子。
“那兒就叫崖下。”望著那一片森林,那人告訴我。
“媽媽就在那兒嗎?”我問。
“是的。”
“怎麼到那兒去呢?”
我一問,那人就顯出憐憫的樣子,說道:
“得從這兒跳下去。沒有辦法呵。拿出勇氣來吧!”
“從這兒跳嗎?”
我總覺得不敢跳。
“閉上眼跳,就不害怕啦。”
我閉上了眼睛。
“嗨!”說著,那人用力把我推下去。
“啊!”正叫之間,我從夢中驚醒過來了。是嚇的吧,心在撲騰撲騰地直跳。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