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一個名叫小葛的男孩》
有一個十一、二歲的男孩,經常在神殿大道和水塔一帶遊蕩。他的腳上套著大人的舊長褲,但不是爸爸的;身上披著婦人的破衣服,也不是媽媽的;還有那件破外套,全都是好心的陌生人送的。
不過他並不是沒有父母,只是他的爸爸從來不關心他,媽媽也不愛他。有些孩子雖然有父有母,卻像孤兒一樣。這樣的孩子最可憐!所以在他的心目中,街上才是他的家。鋪路的石頭也比不上媽媽的心腸硬。他的父母早早一腳把他踢進了人生,而他對毫不在意的飛走了。
這個小男孩臉色有點蒼白。
他調皮、機靈,又好像很不安定,隨時會和人吵架。
他在大街小巷到處竄來竄去,高興起來唱唱歌兒,在貧民區裏塗鴉,偶而偷偷東西—-只是為了好玩。
人家罵他淘氣鬼,他笑得更開心;罵他是個小流氓,他會吐人口水。
他沒有家,沒有麵包,沒有溫暖;但是他卻很快樂—-因為他很自由。
大家都叫他小葛,他的本名叫葛夫侯許。
為什麼叫這個斯文的名字?可能是因為他爸爸叫鍾德黑特吧!
某些極端貧窮的人,似乎總會本能的想要徹底斷絕和自己家庭的關係。
儘管爸爸不疼、媽媽不愛,小葛每月也會有兩、三次想到,該回去看看媽媽。
這個傍晚,他離開平日遊蕩的大道,走向河堤。過了塞納河,穿越工人聚居的地區往沙佩提醫院走,來到小銀行家路。
在小銀行家路的轉角,有個老太婆正藉著街燈的光線,在垃圾堆中翻來翻去。
小葛猛的撞了她一下又跳開。
「喲!我還以為是條大大大…………………大狗哩!」
他故意用尖酸刻薄的音調大聲說著。這是小葛擅長的把戲,只要利用不斷重覆的字眼,配合不友善的語調,一定可以成功的挑起別人的怒火。
老太婆生氣的猛抬起身。
「臭小鬼!」她喊道,「看我怎麼踢你!」
「來踢啊!」男孩一邊說,一邊跑開,「看來還真是條大大大………………大狗咧!」
老太婆更火大了。
她劈里啪拉的罵個不停。街燈死白的光線映在她佈滿皺紋、皺巴巴的臉上,好像黑夜中被微光切下來一個老太婆氣壞了的面具。
小葛突然回過頭望著她。
「夫人,您的美麗我可沒福氣消受哪!」
他說完繼續往前走,同時開始唱起歌來:
「踢鞋」大王真快活,
個性老實矮冬瓜。
出門打獵踩高蹺,
看傻大夥瞪眼瞧………………….
歌唱到一半,他忽然停住不唱。原來到一扇門前,發現上了鎖,便用力搥門,還用他那穿著大人靴子的小腳死命的踢。
剛剛那個掏垃圾的老太婆不知什麼時候趕了上來,一把抓住他。
「你幹麼?想把門踢破啊!」
小葛不理她,繼續猛踢;老太婆也拉扯著小葛,不斷的吼著:「不要再踢了!」忽然老太婆認出小葛是誰,「哼,原來是你,小雜種。」
「布貢太太,您好啊!我是來看我的爹娘和姐姐們。」
老太婆又厭惡、又鄙夷的哼了一聲,只不過燈光太暗,看不清楚她的表情。
「笨蛋,這裏沒你要找的人啦!」
「怎麼會?我爸呢?」
「在拉佛斯牢裏!」
「胡說!那我媽呢?」
「在聖拉札牢裏!」
「那我兩個姐姐咧?」
「到感化院去啦!」
男孩搔搔耳朵,瞪了布貢太太一眼,然後吹了聲口哨,說:「喔,這樣啊!」
他用腳跟轉了個圈,向後轉的走開。
布貢太太站在台階上,看著他慢慢的消失在榆樹的影子後面,隱隱約約聽到他清亮的歌聲飄過來:
「踢鞋」國王真快活,個性老實矮冬瓜。出門打獵踩高蹺,看傻大夥瞪眼瞧。誰從他的腳下過,還得付他兩大毛。
《拿破崙大帝的光榮》
春天的巴黎總是吹著刺骨、涷人的寒風,彷彿冬天的門還大開著,冷風從那兒呼呼的灌進來。即使大晴天,也能讓人冷得發愁。
這一天晚上,風颳得特別起勁,有錢人都穿上冬天的厚大衣,小葛身上穿的那堆舊衣服差點要被風吹走。他不知道打哪兒弄到一條女人的披肩,把它裹在脖子上當圍巾。儘管冷得發抖,小葛看起來倒是很有精神。
他站在歐姆‧聖傑維附近的理髮店前,假裝欣賞一個穿著新娘禮服、戴著桔花頭飾的蠟像,其實心裏頭正盤算著,看能不能「弄到」一兩塊肥皂——他好拿去賣給另一個理髮師。
他常用這招來弄頓飯吃。
如果這算是一種「事業」的話,小葛在這方面蠻有天分的;他常說這是「修理那些修理人家頭髮的人」。
當他站在那裏,一邊看著旋轉的蠟像,一邊偷瞄、打量著那排肥皂時,嘴裏喃喃自語;「星期二………..是星期二嗎?不,不可能…………..不過也說不定…………..。對,是星期二沒有錯。」
這段話到底在說什麼,不太清楚。
如果他指的是他上次吃飯的日子,那麼這表示,他搞不好已經餓了三天—-因為今天是星期五。
正當小葛瞄著那塊肥皂時,有兩個年紀比他小的男孩,害羞的推開店門走進去。
小葛的視線也跟著移到兩個小男孩身上。
兩兩個孩子低聲下氣的,不知道在向老闆乞求什麼。
小的那個哭得抽抽答答,大的那個冷得牙齒直打顫,他們兩個還搶著說話,所以根本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。
理髮師停下手中的剃刀,轉頭瞪著他們,氣呼呼的把他們推回街上,嘴裏罵著:「看看你們!冷風都被你們帶進來了!」
兩個孩子難過的邊走邊哭。
這時,天上飄來一朵烏雲,一會兒就下起雨來了。
小葛追上去問:「你們怎麼啦!」
「我們沒有地方睡覺。」比較大的那個回答。
「就這樣?這有什麼好哭的,小傻瓜。」
小葛走在他們前面,一副老大哥派頭。
小葛有點高傲、瞧不起的神情裏,卻帶著一絲保護者的味道,「跟我來,小鬼頭。」
「是,先生。」那兩個孩子馬上照著做,他們恭敬的模樣,好像小葛是威嚴的大主教。
小葛一面走,一面回頭對理髮店狠狠的瞪了一眼。他很氣那個理髮師,就想找個人來出氣,正好跨過水溝時,他看到一個握著掃把、臉上細毛濃得像鬍鬚的女門房。
「喂,」他故意問,「你要騎著它飛嗎?」
他一邊說著,一邊故意跳進一灘污水,把一個路人剛擦得晶亮的皮鞋給弄髒了。
「小魔頭!」路人氣極敗壞的破口大吼。
「高貴的先生,要告狀嗎?對不起啦,今天營業時間已經過了,恕不接受顧客投訴。明天請早。」
走著走著,小葛發現路邊門階上,有個大約十三、四歲的乞丐正冷得發抖——她的裙子太短,連膝蓋都遮不住。
其實她已經不能算是孩子了,那件裙子穿在她身上實在有點尷尬。
小葛把脖子上的厚羊毛披肩取下,披在她瘦弱的肩膀上。
女孩吃驚的望著他,沒說什麼,只默默的接受了這份禮物。
現在,小葛抖得比聖馬丁還厲害————這個把自己的東西慷概分給窮人的聖人,到最後,至少還剩半件斗篷呢。
「唔………………,好冷!」彷彿受到這句話的鼓舞,雨下得更起勁了,滿天的烏雲似乎正在懲罰這件善行,小葛對天空揮揮拳,抗議著。
他們來到一個有鐵絲網的櫥窗(一看就知道是麵包店,因為只有麵包店和金子會用鐵絲網保護),小葛轉頭問他們:「你們吃過了嗎?」
「從早上就沒有吃東西了,先生。」較大的男孩答道,「我們和父母親失散了,我們走了好幾個鐘頭,想在牆角和水溝裏找些東西吃,可是什麼都找不到。」
「我知道,那些野狗會把任何可以吃的東西吃個精光。」
這時,小葛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個五生丁的硬幣。
「孩子們,這夠咱們吃一頓了。」
說著,他走進麵包店,啪的一聲把錢拍在櫃台上,高聲說:「喂,小弟!切塊五生丁的麵包!」
其實在櫃台後面的是麵包師傅,他拿起一塊麵包和一把刀。
「小弟,切成三片!」小葛故意用一種高貴的腔調說,「我要白麵包,真正上好、胖胖香香的白—–麵—–包!大爺我現在心情好得很,想狠狠花錢。」
麵包切好後,老闆收下錢,小葛對兩個孩子說:「好,開動吧!」孩子們惶惑的看著他。
小葛「噗嗤」一聲笑了出來。「我是說,可以開始吃了!」
他拿起三片麵包,把比較大的遞給那兩個男孩,把最小的那塊留給自己。三個人就這樣站著狼吞虎嚥的啃著麵包,老闆嫌他們又髒又臭,厭惡的瞪著他們。
吃完麵包,他們繼續往巴士底廣場走去。
在廣場荒棄的角落裏,有一個拿破崙為了炫耀功績所建的紀念塑像—–「大象」,聳立在昏暗中;它四周的柵欄已經腐朽,上頭還有無數醉酒車夫的尿漬。「大象」肚子裏的木架從尾巴竄出來,腳邊雜草叢生。
雖然它已經殘破不堪,但仍以傲然迎接挑戰的氣勢矗立著。
當他們來到這裏,小葛覺得男孩們好像被這座龐然大物嚇著了,便輕聲安撫他們,「不要怕。」他從柵欄之間鑽入,又回頭幫助兩個小男孩。
男孩們跟著他———-帶點不安的心情,但仍願信任這個穿著破爛的領導者——-因為他曾經慷概的與他們分享麵包,又讓他們有地方可以過夜。
他扶起一個工人白天蓋房子用的梯子,架在「大象」的前腿上。靠近梯子的上方,「大象」的肚子露出一個黑洞。
「上來吧,小鬼們,讓你們看看這裏有多棒!」
小葛一溜煙爬上大象,並鼓勵大男孩說,「你先上,不要怕,我會拉你一把。」
大男孩搖搖晃晃的攀住梯子往上爬,等他靠近時,小葛一把捉住他的手臂,拉向自己。接著小的也被糊裏糊塗的拉進洞裏。
小葛像個主人似的,嚴肅的說:「紳士們,歡迎蒞臨寒舍。」
這裏的確是他唯一的家。拿破崙為了光耀自己而建的塑像,雖被後人鄙棄,卻被上帝用來完成一件更偉大的事業——-庇護無家可歸的孩子們。
他們爬進來的洞很小,外頭很難發現。不過為了謹慎起見,他還是得做一些防衛措施。小葛說「首先,不能讓守城門的發現我們。」
他熟練的潛入黑暗之中,找到一塊厚木板蓋住洞口。
忽然,一道光線讓他們瞇起眼睛。原來是小葛點燃一條浸過了松脂的繩子,這種繩子俗稱「老鼠尾巴」。
雖然火光微弱、煙比光來得多,但已經隱約可以看見「大象」的內部。
兩位小客人凝視著這一切——他們這時候的感覺,想必和聖經裏的約拿發現他在鯨魚的肚子裏一樣吧。他們像是置身在一副巨大的骨架當中,角落有黑影斑斑,好像是活的,被嚇到似的快速竄動著。
小的那個緊貼著哥哥,小聲說:「好暗喔!」
小葛聽了有點火大。「喂!說什麼屁話?你們是在跟我開玩笑還是在擺架子?難道你們還想住王宮嗎?」
兩個孩子嚇得垂下了頭,小葛看他們驚慌的模樣,心也軟了。
「小傻瓜,」他輕輕的對小男孩說,「這裏只是看起來很暗而已,外面可是在下著雨呢,在這裏你不會淋到雨,也感覺不到外面呼呼吹著的冷風!你瞧,外面黑得連月亮都看不到;但在這裏,至少我們還有點光。」
男孩們看起來比較不擔心了,小葛不讓他們有時間多時。
「往這邊走。」小葛把他們推向…………….我們很樂意將它稱為「寢室」的地方。
「寢室」由三根長木條支撐著,兩根在前、一根在後,頂端用一根繩子栓住,構成一個尖塔形的架子——這就是他的寢室,他擺床的地方。
他的床可不是隨隨便便鋪張報紙就算了,有墊被、被子和床慢—-從架子頂端掛著一張直垂到底的銅絲網,和外面隔絕,以免有什麼東西跑進來。這張作為簾幕的網子以前是動物園的鳥籠用的,所以小葛的床看起來就像在鳥籠裏一樣。
小葛挪開一兩塊石頭,把網子拉開來,說:「進去吧!」看他們手腳並用的進去後,他也鑽了進去,再將石頭挪好、擋住入口。
即使這兩個男孩的身材都很矮小,但也無法在「籠子」裏直起身子。
小葛手上握著「老鼠尾巴」,說:「大家安靜,我要熄燈了。」
這時較大的那個男孩指著網子問,「先生,請問那是幹什麼的?」
「那是從動物園弄來的,可以防老鼠。動物園什麼都有;你只要翻過牆、從窗戶爬進去,東西隨你拿。」
他邊說,邊幫小的蓋好身上的被子——小男孩已經迷迷糊糊的進入夢鄉,嘴裏還喃喃的說:「好暖喔…………..」
小葛得意的看著被子,「被子是從猴子籠弄來的。」同時他指著大男孩身下,一張編工極好的草墊子,「這個呢,原來是給長頸鹿用的。」
「這些都是動物們的東西,反正是給『大象』用的,牠們不會在意。」小葛說著吹熄了燈火。
燈火剛滅,圍著床的網子上就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騷動聲。這細碎的金屬聲好像有很多牙齒在咬、很多爪子在抓他們的網子,還伴著刺耳的吱吱聲。
才五歲大的弟弟被這些吵雜的聲音吵醒,心裏好害怕。
他用手肘頂了頂哥哥,可是哥哥早就已經呼呼大睡。弟弟實在怕極了,只好壯起膽子,小聲叫:「先生………….」
「嗯?」小葛沒有睜開眼睛。
「那是什麼聲音?」
「老鼠啊。」
小男孩並沒有因為知道答案就放心。他還是很緊張的問:「先生……………」
「怎麼啦?」
「你為什麼不養貓呢?」男孩問。
「從前有養啊,」小葛說,「不過可惡的老鼠把牠吃掉了。」
聽到這個答案,小男孩更害怕了。
「牠們會不會也把我們吃掉?」
「說不定喔!」小葛本來想逗他,但是看到小男孩害怕的樣子,連忙說:「別擔心,牠們絕對進不來。而且,有我在這裏呀!來,握住我的手,趕快睡吧!」
小葛把手繞過哥哥、握住小男孩的手。
小男孩把小葛的手緊緊抱在自己的胸前,覺得安心多了。
他們說話的聲音嚇跑了老鼠。
幾分鐘後,老鼠們雖然又回來了,不過孩子們已經睡著了。
在那個風狂雨強的夜晚,小葛在他的「家」裏收留了這兩個無家可歸的孩子。
那時,小葛並不知道他們是自己的親弟弟。
隔天早上,他和他們共享簡陋的早餐之後,小葛想起他好像還有件事要辦,於是決定將他們托付給那位叫做「街頭」的好媽媽,他就是在她的照顧下長大的。
分手時,小葛說:「我要走了!如果你們找不到爸媽,今天晚上再回來這裏,我會給你們一頓吃的,讓你們有地方睡。」
但是,不知道是被警察帶走、還是被街頭賣藝人給拐跑,或者在巴黎迷宮般的街道中迷了路,這兩個小男孩就此消失,沒有再回來過。後來,小葛也不曾再見到他們。有時他心裏會想:「那兩個小鬼頭不知道在哪裏?」
《人民起義》
1832年6月5日,一場人民與政府對抗的戰役,讓巴黎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力量,同時陷入一片恐懼之中。
一個穿著襤褸的小男孩,手裏拿著剛摘下的小花,在路上晃呀晃的。忽然,他的目光被一個舊攤子上的老手槍吸引住,雖然它沒有撞針。「借一下!」他一把搶走手槍,然後沒入慌亂的人潮裏,一邊揮著手槍一邊唱著:
晚上看不見;白天都看見。
牆上標語大鼓吹,上流紳士嚇破膽。
幹吧!盡你所責,把他們的蠢帽子掀光!
小葛揮著手槍,走到到了石灰橋區。
街上只有一家店開著,那是一家糕餅鋪,能夠吃到一塊蘋果餡餅,真是太棒了!
可是小葛把身上的口袋都翻遍了,卻找不到一毛錢。
不能吃到糕餅中最美味的蘋果餡餅,真是太可恨了!不過他還是繼續往前走,穿過御苑路。為了安慰錯失蘋果餡餅,小葛緃容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,扯掉戲院海報來出氣。
不久,小葛遇到一些穿得不錯的市民,便比手劃腳的指著他們咒罵:「這群肥滋滋的有錢人!他們對自己可真好,整天沉溺在醇酒美食之間,如果問他們把錢花到哪兒去了,哼,他們一定搞不清楚,就像放了個屁,噗的一聲,就不見了!」
小葛從歐姆‧聖傑維街走過,那個攆走兩個小孩的理髮師,正忙著替一個曾在拿破崙軍團服役的老軍人剪頭髮。
理髮師一邊剪,一邊恭維著:「我看,您一定負傷過好幾次吧?]
「沒什麼啦。只不過是在馬倫哥之役遭軍刀砍了幾下;奧斯特利茲之役右臂中了一槍;耶那之役左大腿也中了一彈。佛里德蘭之役被刺刀刺了一下;看,就在這裏。然後在莫斯科之役,被長矛刺了七八下;在盧森被炸碎一根手指;喔,對了,在滑鐵盧戰役時,我的大腿還挨了一槍。」
「多麼輝煌的記錄啊!」理髮師似乎被這些經歷激起熱情,「我也希望能死在沙場。我可不喜歡生病,和醫生們窮攪和,慢慢的死在床上。」
他的話才剛說完,忽然傳來一聲爆炸巨響,玻璃被打碎得滿地都是。
理髮師慌張張的大喊:「打仗了!砲彈來了!砲彈來了!」
「不是砲彈!」老軍人說,「你看!」他彎下腰,撿起一塊石頭。
理髮師走到窗邊,看到小葛正拔腿往聖尚市場跑。
原來是小葛經過理髮店時,想起那兩個可憐的棄兒,就忍不住想向那個理髮師「問候」一下。
「您瞧瞧,您瞧瞧!」理髮師大聲咆哮,臉色從慘白忽然漲成深紅,「這些小鬼到處破壞,只是為了好玩而已!我到底是哪裏招惹他了?小魔頭!」
這時,翁優哈率領的反抗軍來到摩隆河堤,他們的頭上沒有戴帽子,脖子上也沒有硬領,全身被大雨淋得溼透,但是眼中卻閃耀著光芒。
小葛一面跑,一面甩著那把沒有撞針的槍,見到這個隊伍,便沉穩的加入他們。
「我們去哪兒?」
「去推翻政府!」
軍隊中有個老人,他沒有帶武器,雖然看不清楚他的長相,卻可以知道他的年紀很大。現在他正加快腳步,想要跟上隊伍。
「他是誰啊?」小葛問。
有人認出是馬伯夫先生,聽說他曾擔任過國會議員,並在處決國王的議案中,投下了贊成票。
雨仍然下個不停,加入他們的人卻越來越多。現在整隊人馬轉入玻璃廠街,走在最前頭的小葛大聲歌唱著,就像振奮人心的號角聲:
如今月亮已升起,飛入森林吧!
嘟嘟嘟,我只有一個上帝,
一個國王,一毛小錢,一隻靴。
隊伍繼續往聖丹尼街走,轉入麻廠街。
麻廠街是一條越往前走越窄的街道,盡頭有排高高的房子擋住視線,不熟悉這兒的外地人會以為走進了死巷,其實就在那排高房子的前面,有一條很小的窄路叫蒙德都街,可以通向左右。
他們決定以這個險要的地形為基地,並在蒙德都街的兩端築起街壘。
這些反抗軍並沒有強大的武力,他們用來築街壘的材料,也只不過是些木桶和鋪路石。
小葛看起 來精神十分抖擻,好像是這隊人馬的領導者。他跑前跑後,不停的和人說話。
「快,再多弄點木桶和鋪路石來!只要能用的全部拿來,什麼都行!咱們的街壘還不夠大,得再高些!把所有的東西堆上去。必要的話,連房子也拆掉!喂,那裏有扇玻璃門!」
「小神經,要那門幹麼?」工人吼著。
「你才是呆子!」小葛不甘示弱,「有了這個玻璃門,政府的軍隊如果想要越過咱們的街壘,腳底立刻就會被劃破。同志們,拜託有點想像力好嗎?」
兩座街壘完成,紅旗也已經豎起。反抗軍還把街燈通通打破,以免他們在夜裏的行動都被敵人看得一清二楚。但小葛真正擔心的是他那把少了撞針的手槍。
「槍,我得有把槍!為什麼不給我一把槍?」
小葛抱怨著。
「小孩子要槍幹麼!等大人都分配到槍以後,如果還有剩下,才輪到你。」翁優哈答道。
小葛轉身面對他,很有尊嚴的說:「要是你比我先死,我就可以接收你的槍。」
夜已降臨,遠方傳來隱約的沙沙聲;偶而被細微、遙遠的槍聲打斷。
這長長的、令人幾乎要窒息的寧靜,是政府聚集軍力的徵兆。而麻廠街裏的五十個人,正靜靜的等待一場來自六千人的攻擊。
空蕩蕩的街道上響起急促奔跑的腳步聲,一個敏捷的身影縱身攀過馬車—–是小葛!先前翁優哈讓他去外頭偵察局勢。
他上氣不接下氣的竄進來,大叫:「他們來了!我的槍呢?」
整齊劃一的踏步聲清楚的由聖勒方向傳來。那聲音由弱轉強,重重的,踩著鎮靜、冷酷、無情的拍子,不斷逼近。
突然,踏步聲停了下來。
一片死寂,連呼吸聲都聽得見;一片漆黑,什麼都看不見。雙方似乎都在等待。
突然,黑暗中冒出一聲高喊:「開火!」
頓時火光四竄,彷彿火爐的門急速的開了又關,把街道旁的房屋照得通紅,整條街好像陷入火海之中。
街壘跟著發出一連串刺耳的倒塌聲—-街壘上的紅旗倒了。
這陣射擊來勢洶洶,它的力量,就連最大膽的人也不得不靜下來想一想,他們面對的敵人是一整個連隊。
翁優哈把落在腳邊的旗子拾起。
「誰夠勇敢?」翁優哈問,「誰肯去把旗子插回街壘?」
沒人回答。
在這一刻,有千百枝槍指著你,爬上街壘無疑是找死。一想到這裏,連翁優哈都忍不住顫抖了。
這時馬伯夫先生出現在酒店門口,他的出現引起一陣騷動。有人叫著:「他就是投票處決國王的國會議員,他是人民的代表!」
馬伯夫向翁優哈走去,人們讓開一條路,他從翁優哈手裏奪下紅旗,慢慢爬上街壘。
這位八十歲的老人,雖然有著滿頭白髮,腳步卻異常沉穩踏實。
老人終於到達街壘頂端。面對上千枝看不見的槍口,他無視死亡,彷彿比死神更強大。四周一片靜默。
老人高喊:「革命萬歲!共和國萬歲!博愛、平等、死亡萬歲!」
「開火!」
一聲令下。第二波玻擊的子彈猶如傾盆大雨射向路障。
老人的手鬆開旗子,整個人直挺挺的向後摔倒在地上。鮮血不斷從他的身上湧出,蒼白的面孔似手望見了天堂。
翁優哈提高聲音說道:「市民們,這就是我們的長者為後代立的下典範!當我們猶豫退縮,他挺身向前;他教了我們這些因害怕而顫抖的人一課。現在,讓我們捍衛他的身軀,如同捍衛我們自己的父親一般!」
翁優哈彎身扶起老人的頭,在他的前額輕輕一吻。接著,像是怕傷害到他似的,翁優哈極盡輕柔的脫下老人的外套,高舉著,讓群眾都能看見上頭血漬斑斑的彈孔。
「這就是我們的新紅旗。」
有人將一條黑色的長圍巾蓋在馬伯夫老先生的身上。
其他人則用毛瑟槍架成擔架,恭敬的將遺體抬入酒館,停放在一樓的大桌上。
這時,獨自站崗的小葛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的往街壘這邊移動。他連忙喊道:「小心!」
但是,太遲了。在街壘的另一頭,一排排刺刀的冷光已然清晰可見。精壯的市屬衛兵部隊一波波湧入,有的攀過倒下的公共馬中、有的鑽過隙縫,像潮水一般朝小葛撲來。
小葛一直往後退,但他並不逃走。
一名體格十分高壯的衛兵在槍口安上刺刀,向小葛逼近。
那孩子舉起笨重的毛瑟槍,瞄準,扣下扳機……………,槍口居然沒有冒出火花!
衛兵大聲獰笑,一刀刺向小葛。
不過刺刀還沒有碰到小葛,衛兵手中的槍就已經落地——他仰天倒下,眉心中了一槍。是馬西爾救了小葛。
馬西爾問小葛:「你可不可以幫我一件事?」
「什麼都行!」小葛說,「上帝保佑,要不是你,我早完蛋了。」
馬西爾從懷中拿出一封信,親了一下,說:「你幫我送這封信給柯絲特小姐,地址在這兒:軍人路七號。」
「好是好,可是這兒沒人站哨……………明天一早再送怎麼樣?」
「太遲了。到時這附近的街道都會被包圍,你就出不去了。」
小葛搔搔頭,搶過那封信,說:「好吧!」便沿著狹窄的蒙德都街直奔而去。
小葛是這麼打算的,反正現在才午夜,而且軍人路也並不遠,送了信再回來和大夥兒並肩作戰。
小葛來到軍人路。他張大眼睛,盯著屋子找門牌號碼,同時不停的踮著腳尖敲敲門窗,結果門窗不是鎖住、就是閂上了。試過五、六家後,他肚子餓,又找不到東西吃,聳聳肩,說:「這下可難住我了!」
「小弟,你在找什麼?」路旁有個老人問。
「我在找東西吃。」小葛老實的說,另外又補了一句,「什麼小弟?你才是小弟。」
原來這個老人名叫讓瓦穹,曾經因為偷東西坐過牢,不過他已經改過,後來變得很有成就,還當過巴黎的市長呢。老人摸摸口袋,掏出五法郎。
但小葛這時的注意力集中在亮著的路燈上,他撿起一顆石頭丟出去。路燈晃了晃,熄了,街道一片漆黑。
小葛高興的對街燈叫:「這才叫聽話,乖乖睡!」讓瓦穹走向小葛,輕聲說:「可憐的孩子,真的餓壞了。」他把五法郎塞進小葛手裏。
小葛很訝異老人竟然如此慷概,他瞪著這個硬幣,被手中閃爍的銀光給迷住了。他知道有五法郎的錢幣—–但僅止於聽說、從未見過;現在能夠拿著,真是太令人興奮了。
他愉快的注視硬幣好一會兒,突然把錢幣還給老人,說:「謝謝你。不過為了革命,我是一定要砸那街燈的,賄賂對我沒有用。」
「把錢收著,給你的母親吧。」讓瓦穹說。
小葛感動的說:「你是說,我可以留著這個硬幣?你給我錢不是為了阻止我砸路燈?」
「你愛砸多少就砸多少。」
「您真是個好人。」小葛把錢放進口袋。
小葛對老人產生好感,他問:「您住在這條街上嗎?」
「對。有事嗎?」
「請問七號是哪一間?」
「你帶來我要的信了嗎?」
「你?你又不是女的。這封信是要給柯絲特小姐的。柯絲特,好奇怪的名字。」
「我會轉交給她的。現在你能把信給我嗎?」
小葛掏出信,一邊舉起手,向讓瓦穹行了個軍禮,一邊說「向您致敬,先生。請您趕緊把信交給『小東西』小姐,別讓她等太久喲!」
原來小葛把法文裏柯絲特的名字,聽成「小東西」了。怪不得他覺得這個名字奇怪。
小葛說完立刻就離開了,正確的說,應該是像隻出籠的小鳥,朝來時的方向飛回去。
他小小的身影在黑暗街道的盡頭消失,讓軍人街的居民以為一切又恢復了原來的平靜。
誰知道一分鐘之後,從茅稈街又傳來路燈破碎的聲音,驚醒了沉睡的人。
小葛一邊盡責的破壞茅稈街上所有的路燈。一邊唱著:
鳥兒們坐在高高的枝頭上苦思,
遠方河水傳來漩渦轉動的微聲。
牠們的啁啾聲在微風中盤桓—–
但是啊,美麗的女孩哪兒去了?
小葛自唱自演,臉上還生動的扮著鬼臉,不過這街上只有他一個人,在這樣的黑暗中,沒有人欣賞他的才華,使他感覺非常沮喪。
他那貓一般的銳眼,瞄到路旁的門邊有些東西不太尋常;就像畫家看到一幅畫,就能了解畫的結構、以及畫中人與物的關係一般。那「畫中之物」呢,是輛手推車;主角呢,則是個鄉下人,正睡在手推中裏。
小葛立刻明白,眼前是個喝醉了的送貨員。「這個鄉下人正睡在推車裏,享受夏夜呢!我們把推車徵收給共和國用,把他留給保皇黨人。」腦筋靈活的小葛立刻想到,推車在他們的街壘裏大有用處。
這個醉漢正打著鼾。小葛輕輕抓住男人的腳,把他從推車上拉下,然後從口袋拿出破紙片和在木匠工坊偷來的紅鉛筆,寫著:「法蘭西共和國收到推車一台。 簽收人:葛夫侯許」
小葛把紙條塞進醉漢的口袋,然後握住推車的把手,喀啦喀啦的往市場推去。
他不知道這樣做是很危險的。
那時候,剛從巴黎城外調來的國家衛隊,就在附近的皇家印刷廠駐紮,準備徹底剿滅反抗軍。
而在過去的一小時裏,我們的小頑童卻像隻被封在瓶中的蒼蠅一般,在這個寧靜的地區亂闖亂撞,到處搗蛋。
有個國家衛隊的軍官正注意著這一切;但他並沒有馬上行動,而是謹慎的等待著。
最後,他再也受不了推車在石板路上發出的喀啦聲了,決定出去偵查。
「聽這聲音,對方一定有一大群人。」他說,「我們得小心點!」
小葛推著推車正要走出舊歐帝耶特街,迎面來了一個穿著制服,軍帽上有帽纓,手持步槍的軍官。
「長官,您好啊!」小葛說。
「小壞蛋,你要去哪裏?」軍官吼道。
「喂!我可是堂堂正正的市民,」小葛回嘴,
「我又沒有叫你小資產階級,你幹嘛罵我?」
「你這個油嘴滑舌的小丑,我在問你,你要去哪裏?」
「你說話可真有禮貌啊!喂,你知道嗎,你的頭髮又稀又黃,都快禿光了,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很多,要是你去賣頭髮,一撮一百法郎,你只有五百法郎可賺啦。」
「無賴!你到底要去哪裏?要做什麼?」軍官舉槍瞄準小葛,「趕快說!」
小葛想了想,發現給他惹麻煩的是那輛推車,便決定用推車來解圍。用害你的東西來救你,才是高招。
當軍官逼近時,小葛把推車猛的往前推,在那人的肚子撞上一記;軍官倒向水溝時,本能的扣下扳機,子彈射向空中。
他的同袍聽到槍聲,紛紛從營地趕來,迎頭就是一陣掃射。他們胡亂射了將近十五分鐘。結果負傷的是一大堆玻璃窗。
不過軍官們的這趟出擊也不是全無收穫。
推車被沒收;酒醉的車主入獄,經軍法審判為判軍共犯;惹事的軍官則被拘留。
小葛這段冒險故事已經成為神殿區家喻戶曉的傳說—-瑪黑區老居民回憶中最驚心動魄的「皇家印刷廠夜襲事件」。
天就快要亮了,今天是6月6日。
翁優哈剛從外頭偵察回來,他精神飽滿的對大夥兒說:「同志們,整個巴黎的軍隊都出動了,一個鐘頭後我們就要遭到攻打,而且不會有任何支援。」
大家鴉雀無聲。在這無法形容的沉默裏,好像聽見死神在飛翔。突然,一個聲音喊:「我們堅持到底!」
「對,就算沒有支援,我們也要堅持到底!」
所有的人心都沸騰了起來。
就在這時,敵軍那兒清楚的傳來和前一晚的掃射極不相同的聲音,彷彿某種巨大的東西在鵝卵石路面前進,發出令人不安的隆隆聲,震撼著老街的心臟。
接著一尊大砲出現在眾人眼前。
每個人都清楚看到,大砲的火線已經點燃。翁優哈毫不遲疑的下令:「開火!」
整個街壘像著火一樣,到處閃著火光,接著傳來如雷的爆炸聲,一陣濃煙湧向反抗軍。過了一會兒,煙霧逐漸散開,沒有人傷亡。砲兵們把大砲把大砲推到街壘對面,動作既快速又正確。
砲長指指揮砲兵們瞄準街壘,認真得像是調整望遠鏡的天文學家,現場充滿了緊張的氣氛。「轟!」一砲打來,在震天的爆炸聲中夾雜著一聲愉快的高喊:「我回來了!」
小葛正好在第二顆砲彈打到街壘上時出現。這顆砲彈打在破磚瓦裏,只炸到公共馬車的輪子和一部老推車,效果跟洩了氣的皮球差不多。反抗軍爆出一陣大笑。
馬西爾看到小葛,問:「你回來幹嘛?」
小葛反問他:「那你又在這裏幹嘛?」
原來馬西爾讓小葛去送信,有兩個目的:一是和愛人柯絲特道別;一是藉機讓小葛離開這個戰場。可惜他只成功了一半。
這時,翁優哈看到砲兵重新上彈藥,然後砲長親自點火。
「我們禁不起再一次的攻擊!」翁優哈說。
他將手上的槍瞄準正彎身準備點火的砲長,那是個英俊的金髮青年。
在翁優哈身旁的孔柏費荷說:「多可惜啊,這種人竟要當屠夫!翁優哈,你看到他的臉了嗎?年輕、迷人、勇敢,不超過二十五歲,可以當你的弟弟了。」
「他的確是我的弟弟。」
翁優哈回答,眼淚慢慢流下他蒼白的面頰,同時扣下扳機。
砲長年輕的身體不能控制的打了個轉兒。他的雙臂往上伸出,向後仰的頭好像還想要多呼吸點空氣似的,倒在大砲旁動也不動。
鮮血從他的背上湧出。
敵軍將他的屍體移走,接著找繼任的人接替砲長的工作。
這需要花點時間,這表示翁優哈爭取到一些時間,可以喘口氣。
「真厲害呀,」波西耶低聲對翁優哈說,「你成功了!」
翁優哈聳聳肩,回答:「是嗎?我看頂多再撐個十五分鐘,我們的彈藥就不夠了。」
小葛似乎聽到了這句話。
小葛提著從酒店找來的籃子,在先前中彈死亡的軍人彈藥包裏找著什麼。
庫費哈克看到小葛蹲在路障外的街道上,忍不住好奇的問:「你在幹什麼?」
小葛拿著一枚子彈,得意的抬起頭說:「我要裝滿這個籃子。」
「你沒看見外面軍隊正在開槍?」庫費哈克問。
「那又怎麼樣?我一點也不怕。」
「太危險了!你馬上給我回來!」
小葛沒理會庫費哈克,繼續沿街走下去。整條街上大約有二十具屍體,他們身上的二十個彈藥包對街壘來說,實在是數量不少的彈藥。
煙霧瀰漫,體格瘦小的小葛就在沒人察覺的情況下移動著。
小葛趴在地上緩慢前進,嘴裏咬著籃子,從一具屍體爬到另一具屍體,像猴子敲核果似的打開每一個彈藥包。剛開始搜索前面七、八個人時,他並沒有遇到什麼危險。
他離街壘並不遠,同伴們雖然擔心他的安全,但又怕叫他反而引起對方注意,所以沒人敢出聲。
不久,小葛在一個士兵的身上找到火藥瓶。「嘿,太好了,這瓶火藥可以備不時之需。」他邊說邊把火藥瓶放進籃子。
當他繼續前進時,煙務逐漸散去。躲在街角防護牆後的國家衛隊察覺到有人在移動。
當小葛正在搜一個軍官時,有顆子彈打在這個屍體上。
「該死!連死人都殺!」小葛罵道。
第二顆子彈打在他身邊,把路面的石頭打得直冒火星;第三顆子彈打翻了他的籃子。小葛抬起頭,站直身子,雙手叉腰,唱起歌來:
農泰荷人醜八怪,都是伏爾泰的錯。
帕雷素人大笨蛋,全拜盧梭之賜!
唱完,他拾起籃子,撿回四散的子彈,繼續往前走。這時第四顆子彈射過來,差點打中了他。小葛又唱:
我成不了律師呀,都是伏爾泰的錯。
我只是隻小麻雀,全拜盧梭之賜。
不久第五顆子彈射出來。
而他的第三段歌詞也唱了出來:
天上處處是歡樂,感謝伏爾泰;
但人間遍地悲慘,盧梭如是說。
這個令人感動又心碎的畫面就這樣繼續著。在成為槍靶的同時,小葛一邊嘲弄著對方,他好像非常自得其樂,每顆子彈都能引他唱上一段歌;國家衛隊一再開火,也一再射偏。到最後,連國家衛隊也不禁笑了起來。
小葛東跳西竄,一下子躲在誰家門口;一下子又抬頭對敵人扮鬼臉。反抗軍看著這一切,都緊張得說不出話。小葛像個淘氣的精靈,子彈追著他,但靈活不過他。這位頑童正在和死神玩捉迷藏,對死神嗤之以鼻。
可是有一顆子彈,比其他的都準;或者說,比其他的子彈都奸詐,終於射中這個頑童。
小葛的腳步晃了一下,隨即倒地,街壘發出驚叫聲。這個巴黎頑童倒了下去,但似乎大地之母又賜給他力量,讓他坐了起來。
小葛的臉上流著血,他高舉雙手,望著子彈射來的方向,唱起歌兒:
我已倒下,我發誓,都是伏爾泰的錯。
否則這份重擊,已經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不過,他沒能唱完這段,同一把槍又射出了第二發子彈。
這次,他臉朝下仆倒,再也不動了。
偉大的小靈魂就此飛逝。
馬西爾衝出街壘,孔柏費荷跟在他後面但是太遲了,小葛已經死了。
兩軍交戰時,可不會因為誰死掉而停火。馬西爾匆匆抱起小葛,奔回街壘。他們把孩子的屍體放在大桌上,就在馬伯夫老先生的旁邊。一塊黑紗蓋住了這英勇的一大一小。
他們的精神成為街壘新的「紅旗」,成為人民革命的英雄形象。
街壘外,國家衛隊的攻擊火力越來越強,但是反抗軍也毫不退讓,雙方的決心一樣堅強。他們已經十四個小時沒吃過東西、沒闔過眼,只剩下幾發子彈。
他們每個人都受了傷,鮮血從衣服破洞中汨汨流出,他們苦苦守著街壘,打算戰到最後一人。
《飢餓的天使》
就在反抗軍與國家衛隊奮戰時,有兩個小男孩手牽手走在盧森堡公園裏。公園裏沒有其他人,原先紮營的部隊已經開拔上戰場了。
這兩個孩子一個五歲、一個七歲,被大雨淋得全身濕透。哥哥領頭,沿著有陽光的小徑走。他們就是小葛一直掛心的那兩個孩子。
他們的臉色慘白,衣服也變得破破爛爛,像兩隻迷途的小鳥。小的那個說:「我好餓。」
這個哥哥看來成熟,機敏很多,他一手牽著弟弟,一手拿著棍子防衛著。這個公園本來是貴族才能來的,這時為了預防暴動,早已緊閉大門,成了一片荒園。
只有在這樣的亂世,流浪者才可能在這種地方出現,否則他們一定會被管理員趕出去。窮人的小孩也一樣不能進入公園—–雖然他們和其它小孩一樣,有親近每一朵花的權利。
兩個小男孩走向池塘,他們瞇起眼睛,好像對閃耀的陽光感到有點害怕。
遠方不時傳來暴動的聲響,毛瑟槍、加農砲怒吼著。
煙霧從中央市場方向升起——但孩子們似乎聽不到這些。弟弟不斷以令人心疼的聲音重覆著:「我好餓。」
這時,有另外兩個人也往池塘走來,那是一對父子。父親大約五十歲,穿著西裝,像個紳士;男孩大約六歲,手上抓著一塊大麵包。
小男孩拿在手上的麵包只咬過幾口,他們停在池塘邊看天鵝,那個父親似乎特別欣賞天鵝的身影。
天鵝游著,姿態十分優美—–這大概是牠們主要的天賦吧。
父親欣賞著天鵝,突然注意到縮在綠色小屋後面,動也不動的流浪兒。
他頓了頓腳,說:「現在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可以隨便到公園裏來,真是亂啊。」
站在旁邊的兒子咬了一大口麵包,突然又吐出來,同時鳴鳴的哭了起來。
「怎麼啦?」父親問。
「我不餓啦。」
父親笑了。「人不一定要餓才吃麵包哪!」
「可是它不新鮮,我不要吃啦。」
「你確定嗎?」
「嗯!」小男孩點點頭。
「那就丟給我們有蹼的朋友吧!」父親說。
那小男孩猶豫了一會兒。他雖然不餓,但也不怎麼想把自己的東西送人。
「慷概一點,」父親說,「我們對動物要有愛心!」
他從兒子手裏接過麵包,丟進池子。麵包掉在離岸邊不遠的水面。
天鵝們在較遠的地方,頭鑽進水裏正在找東西,沒有看見。為了怕浪費,這位紳士還拍拍手引起天鵝的注意。這些潔白的動物看到以後,莊嚴的慢慢游過來。
「看到了吧?」紳士說,「天鵝們也聽得懂信號。」
說完父親牽起兒子的手,「我們該走了,亂民正在攻擊杜樂麗宮呢。」
麵包仍浮在水面,兩個流浪兒和天鵝們同時接近它。
弟弟的眼睛緊緊盯著麵包;而哥哥立刻爬進池裏,一手攀著池邊,一手握著棍子,盡可能把身體往前伸。
天鵝察覺到有對手後,加快了速度向前游;麵包受到天鵝推動水波的力量,慢慢的飄向小男孩——雙方幾乎同時碰到麵包。
這時哥哥趕緊一邊用棍子嚇走天鵝,一邊把麵包撥向自己,然後撈起來。
麵包濕答答的,但是男孩們又餓又渴……………………..。
哥哥把麵包分成兩半,一大一小,大的半邊給弟弟,說:「拿去吧,填填肚子。」
《巴黎之光》
大家一定還記得,當初兩兄弟哭哭啼啼的被理髮店老闆趕出去的情景。
短短兩年,動盪不安的巴黎已經把哥哥磨練成懂得保護弟弟、知道如何求生存的小大人。
巴黎這些衣服破爛、面黃肌瘦的流浪兒,他們面對的是動盪不安的社會、殘酷冷淡的人情,飢餓、疾病、貧窮………………….就像影子般,緊緊的追隨著他們。但這些孩子有著無比的生命力,他們在苦難中生活、成長;在現實的社會洪流裏沉下去,又浮上來。
這些孩子是用什麼材料做的?那是泥土啊!
只要一撮土,一口氣,我們就有了亞當——-只要有神走過就夠了。
只要有神,泥土也可以變成人。
而在巴黎那些「阿荷寇勒橋之燕」的頭上,總是有神走過的。之前是葛夫侯許,現在輪到他的弟弟。
巴黎的流浪兒是恭謹、辛辣而蠻橫的。
他們的牙齒難看,因為他們什麼東西都吃;他們的眼睛美,因為他們磨練出一套生存的智慧。
這些從凡塵俗土中捏出來的小鬼頭,他們將如何闖出一番天地?訴說什麼樣的故事?
原著者: 雨果(Victor M. Hugo, 1802~1885)法國十九世紀最偉大的詩人、小說家及劇作家。